一         

住院部老干病房。

电梯口到父亲病房，赵林远跨越这段不到二十米距离的路程，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来见父亲最后一面。

这之前，妹妹几次给他打电话，哥……爸他……就这几天了……医生已经用尽了一切手段，只是维持着能让你回来见一面……

赵林远是一个偏僻山区县的县长，脱贫验收阶段，他一刻也无法脱身。他在电话中几乎是向妹妹哀求，我现在不能离开……

进病房，赵林远却见父亲靠坐在床上，神情根本不像一位行将就木的病人。还没等赵林远上前问候，老人竟一叠声地冲他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赵林远眉头一蹙，冲妹妹斜了一眼。妹妹赶紧说，爸他今早咳嗽了几声，突然就……这样了……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林远……我想起来了……

赵林远知道父亲“想起什么”了，可他明白，那是父亲的一块心病，比他的癌症还无药可救。

1939年的腊月，父亲当时是一名新四军排长，带领着一支三十余人的伤病队伍突围，在大山里转悠了几天几夜，失去了方向，也到了濒临绝境的地步。这天傍晚，天空下起了大雪，山里冷得杂草树木也瑟瑟发抖。父亲瘫坐在地，招呼兄弟们说，今晚可能挺不过去了，大家要死就死在一块吧！

这时，突然隐约听到狗吠声。起初，父亲以为是又冷又饿，出现了幻听幻觉。可队伍里一个小战士忽然蹦起来，指着半空中说，烧火的烟……前面有人家……

这是一个山坳里的只有三户人家的村子，其中一个门脸较大的人家正在烧火做饭，炊烟被雪花肢解得像无法逃离的灰色的蛾子。

主人告诉父亲，一天前有穿一样衣服的队伍，在附近过江北上，是他给领的路。父亲闻听一喜：终于找到组织了！可……老乡，给我们一点粮食吧？我是这个队伍的头，我要把他们活着带出去交给组织。我知道，这寒冬腊月的，你们一家老小也不容易……算我借你的，无论革命能否成功，只要我们这几十号人有一个活着，今后一定登门道谢并加倍奉还……大伙都随着父亲的话音冲老乡点头……主人犹豫了一下，进屋半晌，捧出一只篾箩，说，这是为过年攒下的十来斤炒米，熟的，带着也方便……

父亲在一张油印的《挺进报》的空白处，写下了欠条……

赵林远坐到病床边，握住父亲瘦骨嶙峋的手，说，爸，欠条的事，我调查过，您当年写欠条的地方，包括周围两个县都搬迁了，成了我国最大的水库，无名无姓的，根本找不到……

不，有名字，我想起来了：当时，就在我们转身要走的时候，只见一个孩子趴在门框上，眼勾勾地看着我手里装炒米的篾箩。那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也是我一定要找到他们的原因。记得，主人对那孩子说，猫头，回屋去！可那孩子就是不动，冻红的小手，抠得门框沙沙作响。主人突然大声呵斥那孩子：葛猫头，回屋去……那孩子小名叫猫头，姓葛……

二

湖滨别墅。

儿子许小山给父亲剥了一个橘子，喂了一瓣到那没有一颗牙的嘴里，爸，这橘子是我们湖边生态园的山上结的第一茬果，怎么样？甜不甜？

父亲蠕动了一下嘴巴，猫头，你说那个姓赵的，要是活着，会不会是个大官？会不会来找我们？

儿子忽然笑道：爸，你又唠叨那个欠条的事。咱们现在缺钱缺粮吗？你不说那欠条早丢了吗？

老人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塑料皮包裹的旧报纸（欠条），说，猫头，我一直念念不忘这事，是因为当年我没有跟他们说实话，我谎称有队伍过江，就是想他们快点离开……如果住下来，我们家那点吃的根本不够……现在想想都后悔，那点炒米，几十个人，能不能活下去啊！？

许小山摸了摸父亲花白的头发，说，爸，其实你给他们的那篾箩炒米根本没有十几斤……你和那姓赵的在门口说话我都听见了，趁你进屋之前，我把篾箩里的炒米倒出一多半，藏在了柴火垛里……

啊？你个狗（葛）猫头！老人突然晕厥过去……

三

某市党史展览馆。

赵林远带领党员干部来参观交流学习，在一个展柜前，解说员正要讲解一件物品，赵林远浑身猛然一震：这不就是父亲念念不忘的欠条吗？旧报纸，上面有父亲清晰的签名、部队番号……

四

某村安息堂内。

许小山把父亲的骨灰盒擦了又擦，爸，您安息吧，那个赵排长的家人上门来了，他一直没有忘了我们……爸，我把你我心里的小秘密也坦诚地说出来了……你我都是小山村里的小山民，没有那么伟大，您不用自责……但我一定会记住，今天的好日子是怎么来的……

五

某公墓。

赵林远跪在父亲墓前，爸，那个葛（狗）猫头和他的父亲找到了，您安息吧……爸，上级跟我谈过了，要调我去市里任职，可我婉辞了组织的提拔，因为五年前县里的一个民生工程，没有完全兑现，我要继续把它完成……

（作者：傅昌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