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端的声音让呼日黑热嘎一愣，才想起：钟余生刑满释放了。

钟余生说：“感谢你一直以来的关照。节后吧，见个面，聊句天。”

呼日黑热嘎语无伦次地说：“好的好的。”

节后并没有几天就到了。于是，呼日黑热嘎与钟余生见面了。

见了面，握了一下手，呼日黑热嘎不知说什么才合适。

钟余生服刑二年，刑期不算长。但两年也足够江湖把他给忘了。呼日黑热嘎没有忘，偶尔会想起他，但总会小心避开，让自己想想别的——钟余生，曾经是区国资局的常务副局长，一度是区属企业生死的决定者。因为一个项目征地中的猫腻，被一举拿下——内部通报说得很明白：这是对他的挽救。否则，已经开了头的他，最终会变成一匹疯狂的奔马，一定会跑进深渊的。

钟余生说：“还有朋友吗？就咱俩?”

“没了。”呼日黑热嘎说。

“看出来了，兄弟，你这是真想我，想和我聊聊。”

“是的。”呼日黑热嘎顺着他的话说，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们曾经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可是，且慢，不对。因为，他的违纪违法行为，呼日黑热嘎就一点都不知道。对此，他常常有一言难尽之感。

钟余生水准不失，点了两份价格不菲的菜点。“来一点红酒——不好意思，过去酒不缺，现在，没有货了。”

呼日黑热嘎说：“对不起啊!我出门带了酒，在门口换鞋，出了门，才想起，酒还在柜子上。聊聊天吧。要一瓶苹果醋吧。我也戒酒好长时间了。”其实，呼日黑热嘎说了假话，他过去不会一个人喝酒，现在则是一个人必喝，二两，然后，就枯坐发呆。

……是他变了呢，还是本性不遮掩了呢？

风是从江上吹过来的，沿着河涌，一路抵达，带着一些湿重的热气，黏黏糊糊的。

“兄弟，我看你，沉稳了许多啊。”

“什么沉稳!是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了，精力不济。”呼日黑热嘎说着，轻轻喝了一口苹果醋，酸酸甜甜，冰冰凉凉。他想起那年秋天，他和钟余生在野外走累了，天黑了，他俩坐在伊敏河畔。天空很高，星星很亮，夜凉如水。他走到河边，捧起河水，喝——秋天的伊敏河水，好像是大自然的鲜果浸过一般，有着美好的滋味。他俩都不说话，静静地坐着——二十年前的晚上，突然复活在一口苹果醋间。他知道，可以回忆，却永远不会回去了。

“……”两年的时间，过去了。呼日黑热嘎看着钟余生，头发已经稀疏得如同勃隆克沙漠边上的蒿子，眼神变得飘忽不定。他不知话从何说起。两年来，尽管曾经有很多疑问，想当面问他，可是，时过境迁，呼日黑热嘎完全不想再问了：何必呢？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他只能用沉默和钟余生相对。

钟余生说：“58岁，我就走完了全部辉煌。现在，我要重新开始了。”

呼日黑热嘎说：“人生嘛，不就是一次又一次的重新开始吗？他说，有时候觉得单调、机械、枯燥的生活，其实常常是不断在重新开始着……”

钟余生说：“只是我这次是断舍离之后的重新开始，这是一次零起点的开始。”

呼日黑热嘎听出，钟余生在筹备着一个新的起点。

钟余生说：“但也不是白纸那样的重新开始，而是，而是带着血呀泪呀的。老婆离婚，孩子已经到外地打工去了，老父亲去世了。”他的眼里泛着晶莹的光。

这些，呼日黑热嘎知道，部分事项还参与了处理。送别钟余生父亲时，呼日黑热嘎止不住泪水。他和钟父也是相熟，一起喝过酒的。他对自己的儿子一直充满了骄傲。“钟余生从小就聪明、听话。我不求他大富大贵，只需要平平安安，不给我丢人现眼就行……”那时候，钟余生也在做科长，也是天天忙得不可开交，但很快乐。

“重新开始就是重新开始，别想得太复杂。谁个不是六十岁退休后，又重新开始呢。”呼日黑热嘎想提一下储时健，想想，作罢。“还是喝一点吧。”呼日黑热嘎说。

“好——来一瓶套马杆。”钟余生挥了一下手。

倒满了两个大杯子，两个人碰了一下。呼日黑热嘎屏了一下气，酒精度数高，需要最合适的气息往下喝。钟余生直接就往嘴里倒，呼日黑热嘎赶紧按住他，可是，大半杯已经落肚。

“没事。”钟余生说。“我计划好了，就开一个酒馆，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大骨架，羊腿，奶茶，布里亚特包子，果子——够了，就这些，其他，没有。”

“好。撇开那些醉生梦死灯红酒绿——那种地方，除了害人，没有一点用处。咱们就简简单单的……”

“人一昏头，必定混账。兄弟，这是真理啊。我他妈的，昏了……”酒喝得很快，第二瓶开的时候，两个人舌头都打卷儿了。

十多年前，他们经常会喝到这种状态，然后，哥俩一起躺在草地上看天，有时候就睡着了。被人发现叫醒的时候，两个人像犯错误的孩子一样，各自低着头回家向老婆道歉，可是，心里却轻轻松松地偷笑着……

“对，谁个不是六十岁重新开始呢——我也能，兄弟，我还行，还行……”钟余生灌了一大口，然后，抱住了呼日黑热嘎。

呼日黑热嘎感到钟余生肩头的肌肉在抖动。于是，他用力地抱紧钟余生。

钟余生在他肩头趴着，一动不动。突然，他松开了呼日黑热嘎，仰起头大叫了一声：“苍天啊！你能，能给我倒退二十年的时光吗？！”

呼日黑热嘎抬起头看天：这是一个薄云布满天空的晚上。

（作者：李利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