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费的头发是从干村支书算起，一眨眼掉一根，一眨眼又掉两根，原先头皮上还有几根像开玩笑似的耷拉着几根潦潦草草的头发，如今，老了老了，只剩镜面儿似的头皮。

别村的人说，老费是灵人不顶重发。村里人就说，屁嘞，那是轴。

轴，在村里是犟和赖的意思，而老费特别轴，轴起来连自己都怕。

早些年，村里路不行，老费要集资修路。村里人不同意，他就牵人家的牛羊拉到集市上卖，村里人要和他拼命，他轴啊，拼就拼，每天拿把菜刀别到裤腰上。后来路通了，村里到镇上方便了，山货、牲口能卖个好价，日子悄悄好了，村里人才说，看在好日子的面子上就饶了老费吧……

头些年，镇上搞招商引资，要在村里搞电池厂。搞电池厂好啊，村集体收入不愁了，村民就业不愁了，就等着一边做新郎一边数钱吧。镇书记为此事来游说老费，说得吐沫星子湿了衣领口。半晌，老费才懒懒地用手搓了搓树皮一样的脸，哼出两个像便秘一样干燥的字：不行。

咋？镇书记恨不得将老费吞了。老费坚持，不行啊不行。镇书记横横地说，不行也得行。老费冷笑，笑得像只鬼。

隔两天，镇书记就拉来勘测队给电池厂选址，然而，揳一个界桩，丢一个界桩。镇书记就到村里开村民大会，开始骂娘，可依然镇不住。之后，界桩虽然不丢了，勘测队却让养蜂人的蜂蜇了个透，不几日就撤了。

镇书记心不甘，就直接上施工队，转天，施工队的工棚叫水淹了，宿舍也叫牛羊的粪便堆了满。投资商一看就撤了资。为这事，镇书记就指着老费的鼻梁子，你狗日的轴怂，你等着。

电池厂最后落在了别的乡，听说那个乡富了两年，结果陆续有人被查出了血铅超标，有人在网上查，电池厂有毒啊。接着上访啦、缠访啦，闹访啦像韭菜似的，割一茬长一茬，弄得县政府大门口天天尿片子、卫生巾、擦屁股纸丢了一大堆，没多久那个乡书记就被撤了职。

回过味来的镇书记就嬉皮笑脸找老费，又是烟又是亲爹亲爷的话。老费冷冷地说，我是个轴怂么！镇书记嘿嘿笑，笑得很难看……

前两年，镇上换了书记。扶贫工作开始了。扶贫户排查完要上报镇上，每个村都有指标。老费村里有两户，却只报了一户。镇书记说，你给我打折扣啊，还是给国家打折扣？让老费重新报。老费嘴上答应，却把村委会的大门锁了，给村干部放了大假。

镇书记迟迟等不来，打村部电话，电话没人接，就亲自来村里，找到老费就指着老费鼻子说，你个轴，我要让你挨了通报，你还得给我足额上报。但老费仍然不报。镇书记又跑到村委会吱哇乱叫。老费等书记吼累了就说，书记，你敢不敢跟我走？镇书记说，我怕你个轴？说了，就跟老费走。

老费带镇书记到那户上报了的贫困户家看，家里虽穷，但家里却收拾得利索，睡屋里炕面的床单补了补丁，但洗得净。再来到那户未上报的贫困户家，睡屋里养了鸡，一股子骚臭，炕角脏衣服堆了个满，像危山要倒，三岁娃娃能叫叔叔好了，可裤子脏得脱下来能立着……

走完两家，老费问镇书记，老话说，救急不救穷，你说这一家的贫咋扶？镇书记不吭声，走了。没多久，这家贫困户还是硬给报了，镇书记回复老费说：穷是实事，但穷就得扶。

经了这事，老费心凉了，就给镇上打报告退休回家养病。镇书记让老费再坚持到换届。老费是轴的，转天就把村委会的钥匙交了，回家放羊，养牛，带孙子。

又过了一年，镇书记为了那个贫困户到老费家诉苦说，当初咋没听你老的，给他家政策兜底完事了，现在报成了个“炸弹”，这狗日的，坐吃等死，找工作不去，不拎东西到他家啊，门都不让进，县上说我们镇扶贫不力啊要问责……

老费在自家院子里带着孙子，拿耳朵听镇书记说，不回话。等镇书记走了，老费跑到大田里把孙子交给了儿子儿媳，回到家收拾了铺盖卷，背着就出了门。

村里人看到了问老费，这大包小包的干啥去啊？老费说，住贫困户家做工作啊。

村里人都知道那户贫困户是无赖不愿意脱贫，就说，那家子轴得像癞皮狗，去了有啥用？

老费说，轴？他有我轴？说着，哼哧哼哧走了……

（作者：张甫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