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爹,斜靠在车厢上,似有一种暖暖的温度,顺着指尖传导到我的全身,我不禁瑟瑟了一下。外面正在飘着雪花,一股股冷风在车窗的缝隙中挤进来,车里便充满了雪花清寒的味道。
经过一道盘山岭,车速明显慢了下来。望着车窗外灰蒙蒙的一片,我的心被晕染上了同一个色调,闭上眼睛,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砰”地一声,大概是车轮经过了一道沟坎,车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我条件反射般地紧紧抱住爹,耳边隐约听到了碎裂的声音。
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感觉被撞着的疼痛在全身蔓延开来,我从来没想到爹会这么脆弱。在我的记忆中,他健硕,他暴躁,他风风火火,他坚韧而又顽强,甚至有时候刚愎自用到不讲道理。
我们每个人都怕他,包括娘。
听到爹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刚刚还乱嚷乱叫的我们,立刻就鸦雀无声,乖乖地不敢弄出任何声音。当爹的身影裹挟着外面的阳光和他特有的气息充满了整个空间的时候,即便是那条撒着欢儿的大黄狗,也低呜一声,伏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瑟瑟地望着爹,一如安静的我们。
爹认真到固执,我们家就是个缩小版的“军营”,娘有时候便说他:这是家,不是你上战场打仗的地方!
我虽然怕爹,但是和小伙伴们玩耍的时候,我却学爹的样子去“统帅”他们,那时候的我一度对爹产生了亲近和仰慕的感觉。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爹的感情有了疏离,这种感觉一直把我牢牢地裹挟着,便有了刻意的逃避。
因为我始终觉得,现在生活的诸多不顺,就是因为爹的“不开窍”。他本有能力给我一个安逸的生活和美好的未来,当娘和他提及的时候,他总是硬邦邦地回一句:我是党员,宣过誓的,不能做让人家指脊梁骨的事!
爹的这句“口头禅”,让娘闭了嘴。
爹把我们接到了城里,执拗的爷爷奶奶离不开家乡的那几亩薄田,说什么也不肯去,爹也只能任由他们了。
“老家来信了,爹病了,听娘的口气好像挺重。”娘担忧地对爹说。
“你先回去看看,我现在手里有个案子,得出趟差。”在派出所工作的爹看着娘,第一次在娘面前没有瞪眼睛,声音轻得像从喉咙里骨碌出来。
“你让别人去呗,也不知道哪头沉哪头轻?”
“我是党员,这个案子危险,我能让谁去?”
娘叹了口气,低声咕哝了一句:“你只要把‘我是党员’这句话放在前头,九头牛也拽不回来你……”
“行啦,还磨叨起没完了,有啥事你随时和我联系。”
正如娘所说的,只要爹忙起来,只是用一句“我是党员,宣过誓的……”,让娘瞬间变得哑口无言。娘没念几天书,爹的话她觉得都对。她只能一遍遍地告诉爹,爷爷的身体状况。
“爹想看你一眼!”
“爹好像不大好!”
“爹他……”
当爹风尘仆仆地回到老家的时候,只看到爷爷挂在墙上那张大大的黑白照片。
奶奶坐在炕上一眼也没看爹,只是捧着爷爷的照片无声地流泪。
爹低着头,脸色苍白,久久地跪在爷爷的墓前。娘拽他起来的时候,他哭得像个孩子,只是说了一句:“我没有爹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爹流眼泪。
我出嫁的时候,娘拉着我的手不停地掉眼泪,看着简陋的嫁妆和寒酸的迎亲队伍,只是说了一句“苦了你了”。
我摇摇头,拍了拍娘的肩膀。娘身旁站着爹,什么也没有说,看了我一眼挥挥手,掉头就往屋里走去。我内心不禁冷笑一声,既然从来不在乎我这个女儿,我又何必留恋太多!
我决绝地向门外走去。
娘颤颤地喊着我的乳名。
我哽咽一声,猛然回头。
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正努力牵扯着嘴角想对我笑笑,但他哪里知道,他的笑看起来又是那么滑稽!
“爹是党员,宣过誓的,不能做让人指脊梁骨的事,所以苦了你了……”爹的声音很轻,但我听得很真。
其实我想告诉爹,他哭的时候一点也不好看……
那也是我第二次看到爹流眼泪。
“吱嘎”一声车缓缓地停了下来,我从思绪中睁开眼睛,抱着爹,轻轻挪了一下身体。车门打开,一群身着白衣的队伍从村里缓缓地走出来,并且伴随着呜呜咽咽的鼓乐声。
雪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我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下车。天空已经放晴,大片大片的云朵在澄澈的天空飘浮着,我吸了吸鼻子,仰起头,大声说:“爹——咱回家了——”
我的声音跳跃在云端里,又弹回到地面,在天和地之间摩擦出最响亮的回声“回家了——回家了——”
弟弟一身白色麻衣,从人群里闪出身来,跪在我的面前,双手高高地举起。
“爹,回家……”在弟弟的呼唤声中,我小心地把爹放在弟弟的怀里。
爹的身体在红色的绸缎里显着淡淡的光。
那是小小的一堆灰白色的粉末!
其实我很想问爹,当他冲出去和歹徒搏斗的时候,心里最先想到的是不是他常说的那句“口头禅”?
“把我送回老家!我去陪爹。你好好照顾娘……”爹的眼角滚落一滴泪,对娘说。这是爹临终前对娘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也是爹最后一滴眼泪。
(作者:阎秀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