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我们村一名普通的会计员。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总是在微黄的台灯下佝偻着腰，微皱着眉头，一手划拉着算盘，一手翻看着账簿，一遍又一遍，算盘声响噼里啪啦，直至深夜。就是这样，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里，父亲这清脆的算盘声久久回荡，伴随了我的整个童年。

我一直不懂，父亲为何要一遍又一遍地计算验证，明明父亲是远近有名的算术能手，别说是算盘，单就心算，不拘它是几位数，即刻便可计算得出结果，准确无误。但是父亲还是要如此废寝忘食，如此谨小慎微，一遍又一遍地验算到深夜。

高考那年，夏夜里让我印象深刻的不仅有母亲的蒲扇、父亲的算盘，还有那接天连夜的暴雨和邻里乡亲的哀叹。暴雨带来了洪涝灾害，地里的庄稼全毁了，大家的房屋也损毁严重。好在政府划拨了救济金，只是事发突然，救济金临时下拨，数目种类繁多，需要认真分析统计，账目一时难以理清，父亲的算盘声伴随这暴雨声变得更加急促了。

我家也没能幸免，连日来的暴雨让我们本就捉襟见肘的家庭几近贫困潦倒。本计划着地里的庄稼丰收了，我的大学学费也就有着落了，谁曾想这一场接着一场的暴雨彻底抹杀了我踏入大学校门的希望。站在屋檐下，抬头看那瓢泼大雨，我的内心亦如刀割。马上就要开学了，学费还没着落，这可怎么办呢，勤学苦读这么多年，一场暴雨难道要断送我的大学梦，断送我的未来吗？我问父亲，父亲不说话，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儿地抽着烟，这时邻居阿伯偷偷提议，“反正救济金名目众多，一时半会儿整理不清，不如先借用其中一部分，让娃儿先上了学，以后咱们有钱了再把账补齐了，没人会知道的，咱们娃儿这些年读书不容易，上学最重要啊！”

听了这话，我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丝的“光明”，在绝望中抓到了一丝丝的“希望”，我可以继续上学了！我可以继续上学了！我睁大眼睛，充满期待地望着父亲，父亲还是不说话，但是头放得更低了，烟也抽得更猛了，一圈又一圈的烟雾仿佛要将父亲吞没……

那天夜里，雨下得更大了，但是，那天夜里的算盘声却消失了……我以为一切出现了转机，但是天蒙蒙亮时，那熟悉的算盘声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我知道，我的大学梦破灭了！

最终，我与大学失之交臂，从此，毅然离乡……

多年来，我孤身一人，在外漂泊，断了与父亲的一切联系，每每看到身边走过那些意气风发的大学生时，我对父亲的怨气就更多了一层。我不理解，明明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动作”，我就能开启我的大学生涯，我就能改变我一生的命运，父亲为什么就是那样的狠心，那样的绝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十几年的勤学苦读付诸东流，他的内心不会痛苦挣扎吗？每每想起当初所做的选择，父亲都不曾后悔过吗？

直到我亲眼看着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因为挪用公款被带走。那天，阳光明媚，斑驳树影随风摇曳，我和他正走在宽阔的大马路上，高谈阔论，畅想未来，他还在感慨自己的儿子学业有成，在国外学习日益长进，前途可期。那一刻，周围仿佛都洋溢着希望的气息。但是，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他被带走，很快证据确凿，挪用公款用于子女国外留学大额学费开销……

“子女”“学费”“挪用公款”，这几个字眼猛然惊醒了我！“有期徒刑五年”！难道我希望坐在牢狱里的是我自己的父亲吗？

多年来，我一直怨着父亲，这种“怨”在这一刻变成了无尽的“悔”，是我错了！原来一直都是我错了！一时间，我手足无措，只是拼命地往家赶。那个我因为执念逃离了多年的家乡，再次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我在外拼搏的艰辛，离家多年的想念，亏欠父母的歉意一涌而出。推门而入，父亲老了，腰也更弯了，但是我仿佛看到窗外照进来的阳光里，父亲精神抖擞，熠熠生辉，依旧像小时候一样一手划拉着算盘，一手翻看着账簿，算盘声一如当年掷地清脆，腰杆子一如当年挺拔不屈！

（作者：刘阳）